【鳴家】趙美萍:那個暑假,我是山上最小的采石女!
2018-08-02 10:00:00 聽新聞
(圖為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蕪湖市小荊山采石場,如今已被禁止開采作者供圖)
期末考試后,我成了村里的“小名人”——我居然考上了蕪湖市二十五中,是全村多少年來唯一考上市區(qū)重點中學的女孩子!可是,在我感到揚眉吐氣的同時,一份更大的壓力襲上心頭——學費哪兒來呢?
繼父扔給我一把小鐵錘:靠山吃山,掙到錢你就去上學。好吧,也只能這樣了。那時候,蕪鋼廠還在收購“寸子”,所謂“寸子”,就是一寸左右大小的石子。砸一噸石子可以掙兩塊錢,如果砸得快,一天可以砸一噸。
學會砸石頭我是付出了血的代價的。盡管是將那種拳頭大小的石塊砸碎,我在入門時還是吃足苦頭。砸石頭的正確姿勢是用左手扶住石頭,右手掄錘狠狠砸向目標。我握錘的姿勢非常正確,只是每次砸向目標的準確性不強。好多次石頭完好無損,扶住石頭的左手指卻皮開肉綻。砸破指頭是正常不過的事,還有碎石屑濺入眼睛、劃破腿腳的,右手掌被錘柄磨起的水泡也鉆心的疼。
可我辛辛苦苦砸了整個暑假的石頭,掙了一百多塊錢,結果父母又把這筆錢用在了刀刃上——給我和妹妹美華在屋子的西邊搭了一間小屋,這樣我和妹妹就不必再和父母擠在一個房間里了,可是如此一來,我和妹妹的報名費又成了問題。
我考取的中學在市里,我得住校,住校就得交伙食費。不住校,天天往返十多里路的時間和交通費又是我難以承受的。美華也要上三年級,眼看九月一號即將來臨,家中越發(fā)愁云密布。
換個人家,孩子考上重點中學是高興都來不及的事,而我家相反。炎熱的夏季是身體虛弱的母親最難挨的季節(jié),母親常常吃不進一口飯,光喝水,然后躺在竹榻上呻吟。繼父焦頭爛額,整日愁眉不展。我和美華日日行動如鼠,生怕一不小心觸發(fā)了繼父的火氣,從而引起父母的一場惡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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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爭吵是三天兩頭的,苦難生活的無情磨煉,將母親逐漸從一個通情達理、溫婉和善的婦人變成了一個敏感脆弱、脾氣暴躁的怨婦。繼父又是一個火爆性子,稍不如意就大發(fā)雷霆,于是家中幾乎無一寧日。父母的爭吵讓我和美華倍感家庭的冷漠與凄涼。
要開學報名了,繼父絲毫不提我上學的事。我在忐忑不安中鼓足勇氣、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繼父:爸,我能讀書嗎?當時是晚上,正吃飯,繼父夾了一筷子咸菜蹲在門檻上大口扒飯,把一個沉默的背影留給了我。母親氣度小,馬上沖繼父嚷:“女兒跟你說話,你聾了?”我心里一冷,憑經(jīng)驗知道,一場惡吵又即將開戰(zhàn)了。
繼父果然橫眼吼道:“我要是聾了倒好了,省得聽你的屁話!老子瞎了眼找了你們娘兒仨,累死老子了!老子也沒辦法可想,讀不讀書怪不得老子……”發(fā)怒時的繼父可以聲震整個小荊山,母親放聲大哭,母親的委屈我能理解:繼父后悔娶了她,她又何嘗不后悔嫁了繼父?
我和美華瑟縮在房間一角,繼父的話句句如刀,直刺我生疼的心臟!在一剎那間,我心如死灰:不讀書了!我翻開書包,找出那張錄取通知單,折好放進衣袋。臨睡前,我開門出去了。
家門口就是一條通到長江的河,夏天的河水漲得滿滿的。有時連下幾天大暴雨,長江上游的水就會順流而下,直抵我家屋檐下。每年夏天總有一段時間,我可以站在門檻上洗衣服。因此這條河是危險的,但又是我深為喜愛的。
現(xiàn)在,河里的水位已經(jīng)過了漲潮期,而回落在離我家門檻大約十米遠的地方。月光下的河水波光粼粼,閃著溫柔而慈愛的光澤。我小心地涉水而下,水的涼潤讓我全身一陣舒暢。水真好,誰也欺負不了它,也無煩惱,還可到處漂泊,多自由??!
我從兜里掏出錄取通知單,放在了水面上。我用手一拂,它就隨波漾了開去。再拂,它就漂得更遠了,很快,它就漂成了一個小小的白點,我目送它遠去。然后,上岸,回家。
開學后,村里的其他孩子背著書包去讀書的時候,我則扛著鐵錘和鐵叉等工具,成了山上最小的采石女。那年我14歲。
這一年,砸石頭的光景又已不同,此時蕪湖鋼鐵廠已經(jīng)不要“寸子”了,而改要“碗口石”,顧名思義,就是碗口那么大的石頭。八毛五分錢一噸。砸石工具也隨之更新。繼父給我準備了一大一小兩把鐵錘,一把10磅,一把18磅。18磅鐵錘的任務是將抱不動的大石頭砸成能搬運的小石頭,10磅鐵錘的任務是將小石頭砸成合格的“碗口石”。還有一根鐵撬、一把鐵耙、一把鐵叉。我每天扛著這些鐵家伙“上下班”,它們硌得我的肩膀生疼生疼,它們和我的骨頭對抗著,它們硬,而我的骨頭更硬??妇昧?,居然也不覺得痛了。
山上的石頭只有兩種顏色。一種深青色的,帶點墨綠色,這種石頭往往一片一片的,約有十公分左右的厚度,適合鋪平板路、打地基、壘圍墻,這種青石石質較脆,只要力道到位,一鐵錘下去就會開裂,棱角分明。這樣的石頭最好砸,砸石頭的人都喜歡搶這種青石,可山上這樣的石頭并不多。
另一種是褐色的,這種石頭比較頑固、堅硬,不容易砸碎,一塊噸把重的巨石,弄不好,砸到最后就成了一塊難啃的硬而圓的骨頭,只能再用風鉆打一枚炮眼,放入炸藥才能炸開,然后用破碎機瓦解它們,送去煉鋼或者燒石灰,碎石子適合鋪路。
人人都說石頭沒有生命,我不這樣認為。它也會被夏季的太陽溫暖,暖得發(fā)燙,燙到你無法接近,它個性鮮明,它的冰冷和熱情都讓人無法消受。它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它可以粉身碎骨,也可以亙古不化。它可以卑微到做普通的鋪路石,也可以非凡到做高貴的工藝品。它沒有變成石頭之前是山,對人來說,山是一座莊嚴的景觀。但對山自己來說,則是一種孤獨。它有靈魂,否則不會屹立。石頭把我的手掌磨起了老繭,也把我的性格磨煉到一定硬度。
山上的石頭多得數(shù)不清,一炮放下來,總是幾十噸的往下掉。那種轟瀉而下的氣勢無比壯觀也驚心動魄。放炮時,人們像麻雀一樣躲在防炮洞里,默念炮響的次數(shù),側耳傾聽石頭傾瀉的轟鳴,議論哪只炮的力道大,哪只炮是悶炮,哪只炮成了啞炮。而炮聲一停,人們就像放出籠的鴨子,呱呱叫著跑去搶石頭。弄不好就會引發(fā)一場爭斗。
輕則揪衣領、扇耳光,重則鐵錘、石頭齊飛,一時間破口大罵、唾沫橫飛、拳腳相加、頭破血流……記憶中似乎沒有比采石場更野蠻、更兇悍的搏斗場了。打架是采石場最司空見慣的場景,就好像每天需吃三頓飯一樣平常。
砸石頭也有規(guī)矩,靠山吃山,山上的“個體戶”都是附近的村民,個個“占山為王”,家家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場地,不成文的規(guī)定是:放炮炸下的石頭落在誰家場地上便是誰家的,別人不得越界拾取,否則,輕則罵個狗血淋頭,重則大打出手。在這個完全靠蠻力生存的小社會,每個人都有一套自我保護與對外抗衡的勢力。有人以兇悍出名,有人以蠻橫出名,有人以玩命出名。在山上,為搶石頭打得頭破血流的例子太多了,我任何勢力都沒有,為避免麻煩,我剛到山上的時候,找了一處還未開采到、沒人占有的場地,開始了我的砸石生涯。
我的場地因沒開采,因而原料來源艱難。我先是從土堆里掏一些碎石塊,但沒兩天就“坐撿山空”。接著我開始采取“蠶食”行動。我看見有些人家的場地上石頭多得砸不了,最后還是被工人們拉上了破碎機。我便央求人家:“你家石頭多,與其讓他們上破碎機,給我一點好不好?”這樣懇求,一般比較有效。但也有蠻橫的,寧愿上破碎機也不給我,我只有干瞪眼。
還有一種情況,人家石頭多,他們只青睞省力的小石頭,對那些費力的大石頭便不屑一顧。我就撿這些人家不要的大石頭,一塊一塊地用大錘砸小,再裝上小推車運到我的場地上。我就像那只辛苦的精衛(wèi),一塊一塊地銜著石頭,所不同的,它是填恨海,而我是填生活。
我的砸石生涯之初并不順利。最大的困難是我?guī)缀鯍嗖黄鹉切╄F家伙,尤其那把18磅的鐵錘。顫顫巍巍掄起來,砸到石頭上卻綿軟無力。有時砸偏了,不是自己的腿腳倒霉,就是石屑飛進了眼睛。每天回家,手上腿上少不了舊痕添新傷。
手上也是逐漸兩極分化的:十只手指因搬運石頭被磨掉了螺紋,鮮紅的嫩肉觸之即痛;而手掌上卻又老繭厚厚,針扎進去都絲毫不覺。幾個月下來,我的臉龐黑了,胳膊腿粗了,力氣大了。每當山上有不熟悉的人問我:姑娘,你多大啦?我就讓人家猜。人家多半會說:差不多18到20了吧?其實我15歲還不到??晌蚁矚g別人猜大我的歲數(shù),那樣就離嫁人不遠了。
平時,只要身體允許,母親也會上山和我一起砸石頭。但她已經(jīng)掄不動18磅的大鐵錘了,她骨瘦如柴的身體連掄10磅的鐵錘也非常吃力,每當看到母親掄著鐵錘、汗流浹背、發(fā)絲滴水的樣子,我就莫名的心痛。一看快到中午,我就催母親快回家做飯。因為做飯總比砸石頭輕松一些的。
為了多砸石頭,我中午基本不回家吃飯。母親會在飯后用大號搪瓷缸,裝滿滿一缸子米飯和菜來。砸石頭對體力消耗極大,我那時的飯量自然也極大,即使只有青菜或咸菜,我也能毫不費力地扒拉下半斤米飯。在農村,除了應季的蔬菜,每天沒什么新穎的菜肴和油水。如果哪天我打開搪瓷缸的蓋子,看到一堆青菜上面平放著一塊鹵香干,就已經(jīng)是驚喜了。
對我來說,在山上最享受的事情,就是端著搪瓷缸、坐在山壁的陰涼處吃飯的時候。那時候礦工們都下班去食堂吃飯了,砸石頭的村民也回家了,山上靜悄悄的,我一邊無意識地扒飯,一邊享受這片刻的休息時光。偶爾有風穿過堂口,穿過我汗?jié)竦囊路?,穿過我被安全帽壓實的頭發(fā),剎那的涼爽讓人感到無比愜意。
吃過飯,再躺在陰涼處小憩一下,此時什么都不想,徹底放松四肢,閉上眼睛,讓全身的血液平靜地流淌,就好像漂浮在一片虛空一樣,那是極度疲憊之后徹底放松的舒暢?;蛘哂行蚁蚰硞€礦工借到一本有趣的書,趁著空山寂靜無人,把全身心都沉浸到書中去,就是莫大的幸福了。
在山上,最艱難的還是搶石頭。當我的那塊場地也被礦工們開采后,忽然就成了寶地。前后左右都有人來圍攻。每次炮聲還未停息,就有膽大的率先跑進堂口,頂著石壁上放炮炸松的危石搶石頭。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場地和石頭不被侵略,我曾多次勇敢地和侵略者發(fā)生械斗。砸石生涯鍛煉了我的個性,我再不是原先那個柔弱無助的小丫頭了,我學會了自衛(wèi)。
常常和我發(fā)生武斗的是一個叫蘭蘭的女孩,比我大3歲,仗著她哥哥是礦上的風炮手,一向專橫跋扈,欺霸一方,而且她本人也非常潑辣。她不僅搶我的石頭,連我的場地也妄圖侵占。我們原先在邊界處打了個界樁,以此為界的,但她總乘我不在時,擅自往我這邊移動界樁,然后還在界樁上壓上石頭欲蓋彌彰,她這種陰暗卑劣的手法令我尤其惱火。我和她講理,她不,她張口就罵。
山上砸石頭的女孩子大多是沒讀過書的,那個靠蠻力吃飯的小社會里遵循的是弱肉強食。一般我都是忍字當先,因為我一直記著母親的告誡:在小荊山這個地方,我們是外來戶,沒有親朋好友幫助,盡量不要惹是生非。
當有一次蘭蘭唾沫橫飛地問候我家的祖宗八代時,我終于忍無可忍,揚手給她一個響亮的耳光。于是我們扭成一團,她長得人高馬大,力氣自然也比我大,我被她死死地壓在地上,我們像兩個野蠻的小野獸,在滿是碎石子的地上滾來滾去。最終我們是被礦工們拉開的,我們都負傷了,血汗交流,披頭散發(fā),滿面狼藉。我們互相仇視,咬牙切齒,氣喘吁吁,一副困獸猶斗的樣子。
蘭蘭的哥哥也從半山腰下來了,我滿懷希望地以為他是來為我們做調解、說公道話的,沒想到,這個看似英明的家伙居然二話不說,提起我的衣領,像老鷹拎小雞一樣把我扔到了幾米開外。周圍一群看熱鬧的人,就是沒有一個人來幫我。我坐在地上,無助地大哭。
可是人生就這么殘酷,誰讓我沒有哥哥,沒有護雛心切的父親!哭了一會兒,我意識到哭也是沒有用的,這樣只能讓蘭蘭更加耀武揚威,讓周圍的人看笑話。沒有人拉我,我只好自己爬起來,抹干眼淚,撿起我的鐵錘,把仇恨通通發(fā)泄到了石頭上。石頭在我的鐵錘底下“啪啪”地碎裂。我漸漸領悟了一個道理:所有壓在自己身上的石頭,也只有自己去顛覆,去砸碎,除此之外,沒有人能幫你!生活就這么殘酷,生活的哲理也就這么簡單。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在山上,越野蠻、越不怕死、越不講道理、越有力量的人,別人越不敢欺負。當我明白這個道理后,也開始有意識地朝這樣的形象靠攏了。我玩命地砸大石頭,學人家說粗話,讓自己看起來越來越野蠻,讓人不敢欺負。
有一次,一個剛來不久的年輕礦工在我家的場地上搬了幾塊石頭去上破碎機,我不依不饒,讓他給我搬回來,可他對我的叫囂根本不屑一顧。我氣壞了,沖到他面前,一巴掌掀掉他的安全帽,再抓住他的領口?!澳氵€不還?還不還?”我色厲內荏地嚷嚷著。其他礦工都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幕,恨不得我們馬上干仗。那個年輕礦工被我惹惱了,伸出他滿是刺青的胳膊,作勢要打我的樣子。
“放開!不放開老子不客氣了!”他沖我惡狠狠地瞪起了眼珠。“你有種打?。俊蔽乙廊徊灰啦火?,口氣也兇起來,“你偷老子的石頭,還抖狠?你試試看打了老子會怎樣,老子也不怕!”我也學他的口氣,一口一個“老子”。在小荊山,潑辣的女人都像男人一樣,開口閉口都以“老子”自居。
“老子就是偷了,你能把老子怎樣?”這家伙一看就是個二流子,口氣粗魯,吊兒郎當。這種人比我更天不怕、地不怕,他自然不會將我放在眼里。
我轉手放了他,蹲下去飛快地撿起一塊石頭,沖他揚起手,咬牙切齒地喊著:“老子就要你賠石頭,不然你走哪,老子砸到哪!不信你試試看!看誰狠!”這招好像有些效果,那家伙一邊說“好男不跟女斗”,一邊轉身就跑。我還不解氣,跑到他正準備拉走的板車上,把裝好的石頭一塊塊全掀到地上,和他一個組的礦工也沒阻攔,只是看笑話。從那之后,礦工們再也不敢到我的場地上偷石頭了。在那個弱肉強食的地方,敢拼命才能生存。
還有一次,放炮時,一塊約有八仙桌一樣大小的巨石不偏不倚正好滾在了我家的場地上,非常礙事。一般來說,這么大的巨石是該用炸藥炸碎的,但我向礦上的班長要求放炮炸碎的時候,班長說石頭有裂縫,可以砸碎,不必放炮。但是,卻又沒有一個礦工愿意出這份苦力。我求了好幾個人,人家都說,石頭這么大,砸它太費力了。再說,石頭在我家場地上,別人自然不管了,著急的是我。我一賭氣,就說,我來砸給你們看。
這下,礦工們來勁了。有個人說,你砸碎了我給你一塊錢。另一個人說,我也加一塊。不過限定時間,半個小時之內砸碎有效。我說你們別賴。當我掄著18磅的鐵錘,站在巨石上高高掄起鐵錘的時候,自我感覺頗有點英姿颯爽的味道。那是我砸石頭最累的一次,半個小時,除了擦汗,沒有休息片刻,鐵錘一直在飛舞,身上的汗水連褲子都濕透了。最后,那塊巨石漸漸地變小,變小,最后變成了一堆碗口石。后來整整裝了一毛驢板車,足足一噸多??珊臀掖蛸€的幾個礦工卻賴掉了兩塊錢。不過我還是不后悔砸了這塊巨石,畢竟它賣的錢歸我。
這次砸碎巨石之后,我有了一個外號——“拼命女三郎”。這是個用血汗換來的外號,也是個讓人回味苦澀的外號。
——摘自自傳《誰的奮斗不帶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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