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家】文猛:記著地名好回家
2019-01-08 14:00:00 聽新聞
地名
人在走,天在看,地名記著所有的事。
年輕的時候,一心想逃離村莊,逃離村莊那些土得掉渣的地名,逃離印記在那些地名上貧窮的生活,失落的人生,灰澀的記憶,蒼白的日子,就像扔掉一件件舊的衣裳,土腥味的小名兒。離開故鄉(xiāng)漂泊半生,等到身倦心倦的時候,心中夢中常浮現(xiàn)的總是最早出發(fā)的村莊,曾經(jīng)那么土氣那么苦澀的村莊地名,猶如父母的絮叨親人的問候,家園的溫馨,心靈的雞湯……
我們永遠銘記從哪里來,因為我們知道我們最終會回到那里去。
我們老家有一個非常可以依靠的好地名:后山,有“后山”作為人生的后山,我們何懼風浪何懼飄零。
再往上的老家大地名在敘述上就有些糾結了。我們的祖輩是四川人,因為“高峽平湖”的偉大三峽工程,我們一下從四川人變成了重慶人。劃歸另一個省市本無可厚非,但人生檔案上前一半籍貫填寫“四川萬縣”,一半填寫“四川省萬縣市天城區(qū)、重慶市萬州移民開發(fā)區(qū)、重慶市萬州區(qū)”,未來還會不會有新的填法,我們只有“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的崔顥般鄉(xiāng)愁啦!自己是哪兒人這么一個簡單的問題,在人生各種表格填寫籍貫時都會簽得如此支支吾吾,曖昧不清。這種改動對故鄉(xiāng)游子帶來的迷惘是難于估計的,我們真不知道我們那些在天堂的祖先們魂縈故里借問酒家何處的杏花雨霧中,牧童該如何遙指故里的地名……
從地名出處的角度看,萬州也好,后山也好,沒有一座山?jīng)]有一方水叫萬州或者后山,那只是一個行政區(qū)劃的地名,但具體到我的老家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每一道坡每一方坪每一道溝每一方埡每一塊地每一汪井都有刻骨銘心的地名。
故鄉(xiāng)村莊的山水林田路,溝灣岔坡坪,給了我們糧食給了我們泉水給了我們夢想。哪個山頭長什么草,哪條小路有水喝,哪道山坡埋著祖先,閉上眼睛歷歷在目。他們的名字如同我們的名字,也許是賤賤的,也許是土土的,因為我們都是村莊的子孫……
灣
山以擁抱的熱情伸出兩條臂膀,山的胸懷就成了我們生活的灣。白蠟灣應該是故鄉(xiāng)最大的灣,幾十戶人家就那么漁船避風般布排在灣中。
故鄉(xiāng)白蠟灣自然是因為灣的兩臂上長著大片白蠟樹而得名。有樹的守望,有井水的滋養(yǎng),白蠟灣成了故鄉(xiāng)最溫馨的山灣。后來一場很大的運動把家鄉(xiāng)的樹木全投入土爐中,挺拔易燃的白蠟樹自然難于幸免。工作隊連根挖掉所有的白蠟樹,白蠟樹投進土爐中,白色的蠟淚熊熊燃燒,鄉(xiāng)親們的眼淚簌簌落下。
后來,家鄉(xiāng)人多次栽種白蠟樹,卻沒有一根活下來。大人們說這也好,見不到白蠟樹,就不會見到白蠟淚,忘記是一種最好的懷念。
幸運的是我們沒有看見那白蠟樹熊熊燃燃的白煙,我在白蠟灣出生在白蠟灣長大,櫻桃紅的時候,我們去櫻桃灣摘櫻桃。青草綠的時候,我們去楓木灣割青草。夏天巖豆飽滿的時候,我們去巖洞灣打巖豆……故鄉(xiāng)的山灣給了我們歡樂幸福的童年。離開故鄉(xiāng),浮躁的生活,浮躁的人生,讓生活不再寧靜,當失眠伴隨人生的時候,心中只要一浮現(xiàn)故鄉(xiāng)那些山灣,就有寧靜,就有好夢。給心中一方恬靜的山灣,那絕對是筆永遠取之不盡的心靈的銀行存折。
溝
山和山站著說話,他們的腳底就是溝。人總愛在路上行走,最怕被人帶進溝里。溝總是比路低比山還低的地方,就是人生的低谷。從溝底爬出來總會見到山頂,見到山頂總會見到又一條溝……這就是真實的人生起伏,這也是長大后才明白的人生道理。其實故鄉(xiāng)那些叫紙廠溝、苦桷溝、松樹溝、龍家溝、豪豬溝的地方就是真正的溝。
從白蠟灣家屋出門,沿著田邊的小路,走過水井田、扁擔田、三丘田、桑樹田、爛谷田、芋頭田、酒谷田,路過松林包,轉過羅家地、龔家地、松樹坡,穿過斑竹林,就是紙廠溝。紙廠溝是村里舀紙的地方,就是專門給死去的人燒的那種紙。大人們說紙廠溝就是死去的人的銀行,紙廠周圍飄滿了等著取紙錢的人的靈魂——紙廠溝盡管山清水秀竹林茂盛,但不是人們愛去的地方,沒有大人陪同我們小孩子是不會去那里的,我詳細敘述那條來去的線路,是因為大人們說那條路上總有“倒路鬼”,你記不著線路會讓“倒路鬼”領著你迷糊亂走,不遇雞叫不遇狗吠是醒不來的,從家門走到紙廠溝,從紙廠溝往上爬上望鄉(xiāng)坡,其實就是一生的路程——所以大人們有心思的時候,總會在門前石凳上坐下來,讓直戳戳的心思在溝底轉幾個彎彎,然后回來。
因為有紙廠溝的原因,我從小對溝的地方總有些敬畏,事實上故鄉(xiāng)其他幾條溝倒是非常有趣和值得回憶的。苦桷溝長滿了郁郁蔥蔥的苦桷藤,在我印象中,那些青蔥的苦桷藤除了挖來錘出苦汁液鬧魚外,沒有其它什么用途。小時候總愛到苦桷溝挖出苦桷根來,然后到盤龍河邊的灘邊錘上一通,不一會兒就會有大片魚兒翻著白肚子浮在水面上。因為苦桷溝我從小吃了很多的魚,只是直到現(xiàn)在無論什么時候吃魚總覺得魚有苦桷味,也許魚本來就有苦桷味吧!
埡
山與山站著說話,腳底為溝。山與山肩并肩思想,肩膀處為埡。我們去登山,我們不需要從山頭最高的思想處翻過,我們只想從最省力最智慧的思想處過山或者出山。所以,埡口是需要思想的地方,就像人,左想是一撇,右想是一捺,想來想去,人就是一埡口。
故鄉(xiāng)山多,埡就多,但印象最深的還是燈盞埡和黃葛埡。
燈盞埡何以取名,從地形地貌人文歷史上我一直找不出與燈盞有關的理由,其實故鄉(xiāng)很多地名的取名都有理由也都沒有理由。自從我們村的學堂遷到燈盞埡口,我一下就明白取名的理由,盡管燈盞埡在沒有學堂的時候就已經(jīng)那么叫著。
在故鄉(xiāng)人眼中,人如果沒有學文化,就是睜眼瞎,一生就白瞎啦。學文化就得有學堂,把學堂建在燈盞埡給人心中亮一盞燈,照亮人生的路,燈盞埡自然就神圣起來。我們在燈盞埡生氣勃勃地讀書長大,鄉(xiāng)親們在燈盞埡聽著讀書聲歌聲遙想下一輩的幸福生活,讓一種燈光照亮鄉(xiāng)村,鄉(xiāng)村就亮堂堂的。
從鄉(xiāng)愁的角度,黃葛埡應該是最具有鄉(xiāng)愁的地名,在全國的地名中,叫黃葛埡的地方很多。
故鄉(xiāng)在蛤蟆山的環(huán)繞中,我們要看到山外更遠的地方必須去翻過那高高的蛤蟆山。于是蛤蟆山就在自己的山脊上開了方坳口,不知什么年代起,坳口上長著一棵黃葛樹。從山外進來,站在黃葛樹下,故鄉(xiāng)就在眼前。從故鄉(xiāng)出去,爬上望鄉(xiāng)坡,佇足回頭,凝望故鄉(xiāng),從望鄉(xiāng)坡再往上爬上坳口,站在黃葛樹下,再看一眼故鄉(xiāng),踏上遠路,未來路如何,還能否能夠回到故土,自己也不知道……
那個坳口就叫黃葛埡。
“黃葛樹,黃葛埡,黃葛樹下是我的家……”我們從小就唱著這首兒歌跳繩、追逐,因為我們一直記著哪里是家。佇望天空的時候,我會唱著這首兒歌,因為我知道風聲會把我的心事傳達。
“我愛去兩峰之匯,因為那里風最大,我不愛說話,因為我來自埡口……”聽齊奏唱這首“埡口”的老歌,除了歌的旋律,我們還能說些什么,多少次夢在黃葛埡口,醒來淚水早已濕透枕頭……
坡
城里人去工作叫上班,鄉(xiāng)里人去工作叫上坡。坡是陽光最充足的地方,坡是莊稼生長的地方,坡是祖先躺著的地方,坡是黃土最疼人的地方,坡是山最平緩的地方。
回憶故鄉(xiāng)那些叫坡的地方,她喂養(yǎng)了我們紅苕、洋芋、玉米、高粱、大豆,每一片坡都叫我們刻骨銘心。在這里,我不想去觸動那些與饑餓有關的記憶軟肋,我只想記錄一處坡,一處長不出糧食卻長滿了野花長滿了佇望長滿了淚水長滿了鄉(xiāng)愁的高坡——
望鄉(xiāng)坡。
前面的敘述中我已經(jīng)說到過望鄉(xiāng)坡,他就是故鄉(xiāng)白蠟灣對面的高坡,高坡之上就是黃葛埡。
望鄉(xiāng)坡上住著祖先,從家門出發(fā),到紙廠溝取了漫天飛舞的紙錢,抬上望鄉(xiāng)坡,這就是祖先們的一生。祖先們沒有什么關于風水關于寶地之類復雜的心思,把自己交給望鄉(xiāng)坡,因為望鄉(xiāng)坡望得見故鄉(xiāng),望得見血脈相連的親人望得見炊煙犬吠和土豆般陡峭崎嶇不平的心思,因為望鄉(xiāng)坡上陽光最先照到,坡上那么暖和。
望鄉(xiāng)坡上哭著遠嫁的女子——“巴山豆,葉葉長,巴心巴肝想我娘。娘又遠,路又長,哥哥留我過端陽,嫂嫂嫌我吃飯多,拿起扁擔打哥哥,大哥送到朝門口,二哥送到望鄉(xiāng)坡,妹啊妹,這回去了哪回來?石頭開花馬生角,公雞下蛋回家來……”喜慶的嗩吶,灶臺上的油燈,黃土屋里的木梳,村頭大槐樹下朦朧的愛情,走過望鄉(xiāng)坡,翻過黃葛埡,未來歲月的風雨,那只是淚霧般的無知無底……
望鄉(xiāng)坡上哭著遠行的鄉(xiāng)親——“走出村口你望一望,家中爹娘淚汪汪。紙廠溝中你望一望,跪拜祖先淚汪汪。望鄉(xiāng)坡上你望一望,思鄉(xiāng)人兒淚汪汪。黃葛埡口你望一望,遠行之路淚汪汪……”。彎彎的小河,青青的山崗,美麗的村莊,悲歡離合,生離死別,你成就,你落魄,割舍不去的永遠是故鄉(xiāng)……
自古文人墨客達官顯貴懷念家鄉(xiāng),老百姓埋骨桑梓。在老家有一個很公認的說法,夜深人靜的時候,突然聽到開門聲音,突然聽到狗叫聲音,突然聽到灶臺井臺傳出聲音,那是遠行的人魂回來在尋找自己的足跡,在尋找回家的路。今天,我如此懷念故鄉(xiāng)的那些地名,大約是因為我已經(jīng)老了。只是遠遠還在故鄉(xiāng)的親人們,如果有一天你聽到院中響起什么聲音,千萬別驚動,我知道回家的路……
圖片來源:東方IC
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