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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把剪刀，裁開白紙的肌膚。線條

沿著刀鋒延伸

以傷害作為雕琢的藝術(shù)，以痛苦鑄形

馬頭凸現(xiàn)，腹部曲線流暢，四肢勁健，馬尾飄拂

一匹馬在刀鋒中誕生

白紙：白色的夜

紛紛掉落，在腳下堆積，薄薄的死亡

但馬并未復(fù)活，它缺少一個詞，作為靈魂

2

在一張紙上，馬要復(fù)活

誰以一滴晶瑩的淚水，作為馬的眼睛？

3

紙馬奔跑。馬頭，從深淵中升起

從利刃的邊緣

從死亡的紙屑中升起，如同

一個詞語從廢棄的典籍中，破紙而出

它獲取了自身，如同衣衫襤褸的先知，向世界袒露

永不磨滅的箴言。但紙馬的奔跑是虛幻的

它飄揚(yáng)的長鬃如風(fēng)，是虛幻的

它流暢的腰身，起伏如山巒，是虛幻的

它四蹄的擊打如雨點(diǎn)，是虛幻的

虛幻如閃電，虛幻如霧

如霧中的景象，虛幻如虛幻本身

紙馬奔跑，而它的蹄聲不在此處

而在一個遙遠(yuǎn)的、空無的墳?zāi)怪许懫?/span>

4

詞語在紙面之上，猶如浪花在大海之上

而大海的力量穿透紙面

波動詞語，讓它們發(fā)出沉默之音

剪刀順勢前行，猶如艦艇，剪開波浪——

它可以剪碎詞語，但無法消滅詞語

如同烈火可以燒掉竹簡、紙張

而真實(shí)，終會從灰燼之中升起

此時紙馬在利刃上奔跑，它的蹄聲

被劈為兩半，紛披而下，叮叮當(dāng)當(dāng)，墜地為詞

5

紙馬在現(xiàn)實(shí)之中是虛幻的

在夢境之中是真實(shí)的。如同你醒來

不再是夢中自己。或者相反，是夢中自己

借用你存在的身體，生活在現(xiàn)實(shí)之中

你活著，無數(shù)的你也活著

你無從知道，那一個更真實(shí)

如同無數(shù)的紙馬，彼此成為自己

你死去，無數(shù)的自己無所歸依，流落無處

自己成為自己的孤島

6

紙馬一旦奔馳，誰也無法阻攔

馬頭已沖出紙張

鬃毛嘯風(fēng)，詞語紛紛飄散，如彗星掠過

它的雜沓有力的蹄聲，已在紙張之外

它一步一個方格，通向思想之外，虛無的世界之外

誰也無法攔住，奔跑的紙馬；誰也無法攔住，詞語之馬

它唇邊的韁繩，就是律法

當(dāng)紙馬奔跑，如風(fēng)而去。韁繩筆直，就是

通向未來的道路，或者，時代的鎖鏈

7

高原之上，懸崖邊緣，落日熔金

一匹馬站立，高昂頭顱，四蹄緊緊抓住

堅(jiān)硬的巖石。風(fēng)，是它的騎手

在馬背上激蕩、翻卷、搖晃、身姿飄忽不定

而它的脖子上，流出的汗，殷紅如血

而紙馬奔騰：它的蹄音無聲無息，被

木材的纖維悄然吸附。我們無法看到它的奔走

在時間的線條中，在歷史的冊頁里

在深處的深處，在幽暗之地

它流出的汗是黑色的

——真理之墨，黝黑而沉實(shí)

8

大地沉沉，月光跪下。一匹紙馬

棄置于田野，它的整個身體，充滿寂靜

——它等待蹄聲，把它喚醒

9

在寂滅的火光之中，在沉默的灰燼之中

它收集亡靈，作為它的騎手

在淚與笑之間，肉體太重，它無從負(fù)擔(dān)

在生與死之間，靈魂太輕，它無從感知

它舍棄肉體，直取靈魂——

馱著無數(shù)的亡靈

在火光之中，它奔走在赴死的路上

10

在記憶之處，無從記憶

在遺忘之地，難以遺忘

11

它將死于火。紙馬，對于火

有一種天生的恐懼。這是它古老的宿命

古老的詛咒，深刻于纖維深處

在火中，它的形體灰飛煙滅

但那以沉默的線條，勾勒出的，馬的形狀

仍然在火光中奔跑

快看啊，火與絕望，就跟在馬尾之后

構(gòu)成了一簇炸開的，全新的馬尾

直至沉寂?！娜浚际腔覡a

12

如同小馬，它涉過命運(yùn)之河：

灰色的河流，暗黑的河流。亡靈失足落水

瞬間消失不見

它的痛苦無以言表。它看到了自己的

形體，在時間中慢慢融解：馬蹄、四肢、肚腹

馬尾、馬頭、馬鬃，都在消失，都在背叛

肉體已不再忠誠

（在這個世界上，連自己本身，都難以依靠）

水聲嘩嘩，已將它的蹄聲稀釋

它在死亡之中，看見了自己的死亡

13

它經(jīng)過月亮。它用身體

裹住月亮

月亮成為了它的新娘。悲傷的新娘

它經(jīng)過閃電。它抽取閃電

作為肋骨

擂鼓的肋骨，萬物齊鳴。天空頓時喑啞

14

你撕碎了我的馬

留下了孤單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