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家】趙美萍：曾有一個人，愛我如生命
2019-03-19 10:00:00 聽新聞
我出生的時候，他已經四十歲。正應了那句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三歲之前，我沒什么記憶。聽母親說，我出生那年，他在屋前栽了一棵桃樹，在屋后栽了一棵柿子樹，還有三棵梧桐樹。他說桃樹栽前門，是為我辟邪。等我牙齒長齊，桃樹和柿子樹也開始掛果。等我長大出嫁，梧桐樹可以做嫁妝。他為我考慮得如此周到。
他的肩膀常常是我的高山，他本來就瘦瘦高高，他喜歡把我舉上去，讓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對著天空遠去的雁群呀呀大叫。讓我張開雙臂，像風一樣飛。
我一歲左右時發(fā)高燒，當時是冬天，他跑進雪地，先把自己凍成冰棍，再回來把我抱進懷里。我退燒了，他差點凍成肺炎。母親說，為了我，他連自己的命都能不要。
三歲后，我開始有了記憶。往往是傍晚時分，他帶我去戳樹葉，一根扁擔，一頭架在我的肩上，一頭掛在他的胳膊上，我在前，他在后，中間偏后掛一只籮筐。我倆各持一根削尖的細木棍，到附近的樹林里戳落葉。一般是戳那種寬大的梧桐葉，戳滿一串，往籮筐邊上一擼，樹葉就像成串的銅錢掉進筐里，遇到枯枝也撿回來，這些都是上好的燃料。
夏天的晚上，他把場地打掃干凈，燃起驅蚊的艾草，再搬出八仙桌和幾張長條凳。晚飯后，村人們三三兩兩來到我家場地聚集，入迷地聽他講詩經或者傳說，還有天文地理，這就是我的睡前故事。我先是坐在他懷里聽，漸漸就歪倒在他懷里。夏天的晚上再熱，我也不會出一滴汗。他的蒲扇，就是我的全智能空調。
自從有了妹妹，我每天晚上和他睡一頭，妹妹和母親睡另一頭。冬天他先上床捂被子，等被子暖和了，再把我和妹妹抱進被窩里去。我每晚臨睡前喜歡摸著他的下巴睡覺，硬硬的胡茬雖然戳手，但特別有安全感。
沒錢買玩具，他用手工給我做了一桿紅纓槍，一個木雕小烏龜，我玩過了妹妹玩，我們倆玩了很多年。
夏日的河中長滿菱角，他其實不會游泳，但是也要劃著澡盆去摘菱角，回來煮熟，用剪刀一只只剝開硬殼，把菱角肉送進我嘴里。妹妹還沒長牙，他就把菱肉碾碎了喂她。
他帶我到田野里，一邊割豬羊草，一邊教我認識各種花草樹木，益蟲和害蟲。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夏天在樹上鳴叫的知了，其實是從地底下鉆出來的。他有一雙火眼金睛，只往地上瞄一眼，就會瞅出一個針尖大的小孔里，躲著一只知了的肉身。
從我呀呀學語，他就指著屋后的一棵棵樹，教我數(shù)數(shù)。他用木棍在地上畫田字格，教我寫字。我是我們村同齡孩子中，最先學會寫自己和父母名字的孩子。到我上幼兒園，已經會兩位數(shù)以內的加減乘除，會背《三字經》。
我六歲時他患病入院治療，從此不再有睡前故事，不再有畫在地上的田字格，不再有田野里的嬉戲，不再能摸到有安全感的胡子茬。床上空了一半，家里也空了一半。
母親隔三差五去醫(yī)院看望他，他總會讓母親帶話給我：好好讀書，知識會跟你一輩子。我很聽話，學習很認真。老師讓我跳級，從一年級跳級到三年級，從三年級跳到五年級。母親去醫(yī)院和他商量，他不同意，說跳級傷人，還是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念書好?；竟Υ虻煤?，將來讀書不吃力。
我八歲的一個夏夜，他竟從十多公里外的醫(yī)院，挑了滿滿一擔香瓜回來，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挑著擔子的他像個巨人，我遠遠地看到，哭著撲上去迎他回家。瓜是他在醫(yī)院里親自種的，很香很甜。
三年級暑假，我九歲，我去醫(yī)院陪他，主要是惦記他的瓜地。瓜地在他的屋后，翻過窗就是。那時瓜季已近尾聲，我從窗口翻出去，好不容易找到了兩個連在一起的白皮姊妹瓜，喜滋滋獻給他。他把瓜洗凈，我倆一人捧一個瓜，他啃他的，我啃我的，一邊啃，一邊眉目傳情，一邊嗤嗤傻笑。我喜歡連瓜子一起吃進肚子里，第二天又像拉金瓜子一樣拉出來。
每當他要午睡，就讓我在他床邊朗誦課文，說這是最好的催眠曲。他喜歡讓我給他掏耳朵，撓癢癢，我輕輕的抓撓也是一種催眠。
那個夏天，他給我留下一句“好好做作業(yè)，我去打針，回來給你做雞蛋面吃”，就轉身走向醫(yī)務室，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從此，我的世界空了一半。
屋后的梧桐樹沒能等到我出嫁，就做了他的棺木。
他來過這個世界，除了我和妹妹，他沒有留下更多印記，甚至一張照片。
他只愛過我九年，九年即一生。九年不算長，只能濃縮成一篇短短的文章。九年又很長，思念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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