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家】汪應欽:掌作師老秦(一)
2019-05-07 10:00:00 聽新聞
采訪老秦,我事先做了功課。
祖祖在世的時候,聽她說過,我家開過作坊,釀過的酒糟,喂豬豬肥,喂魚魚壯。等我出生的時候,養(yǎng)過豬的豬槽還在,養(yǎng)過魚的魚塘也在,可是釀酒作坊不在了。
然而老秦自出生就與酒為伍,最多一次飲酒二斤半后正常工作,最高職位做到管理700工人的掌作師傅,據(jù)說還自創(chuàng)一本釀酒秘籍。若要與他在酒上“硬拼”,顯然不是對手,然而酒文化上,總得能夠搭訕兩句,于是收集一堆名人軼事或是詩詞歌賦,希望采訪時不至很快敗下陣來。
一
要說酒,當然得從酒的前世——糧食說起。
我說《詩經(jīng)》有載:八月剝棗,十月獲稻,此為春酒,以介眉壽。
他問:你認為作為一粒糧食,一生的最高境界是啥?
我說當然是被選為種子,從此傳宗接代,生生不息。
他說,錯。成熟的糧食,只有經(jīng)過烈火高溫,再經(jīng)過窖池滋潤,再上甑蒸煮,萃取精華,成為液體,而烈可當穿云響箭,柔可克凜冽北風。這,才是糧食一生的最高境界。
你準備好跟他談詩歌,他卻跟你談哲學。面對這樣的老頭,干脆實話實說,不懂就問。
老秦在長江邊長大。當別人還叫他“小秦”的時候,他的父親就是遠近聞名的釀酒師。酒廠就在老家黃嶺坪,那口老窖池,成為后來以詩仙李白命名那家酒廠的發(fā)祥地,也是品牌白酒“百年老窖”的來源依據(jù)。
“小秦”學會走路的時候,就屁顛屁顛跟在父親身后,在黃嶺坪酒廠東瞧瞧西望望。稍大之后,撫摸著那些紅燦燦白生生黃澄澄的糧食,他總覺得它們是一個個精靈,眼望著暗香浮動熱氣騰騰的甑子,他總覺得里面正在上演轉(zhuǎn)世輪回的大戲,待到玉液瓊漿清澈透亮汩汩而出,他總覺得這便是造物主給人世間的巨大恩賜。
“小秦”上學之后,每逢放假,便到酒廠幫工。那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小秦”的工錢,已達到8毛一天。那時的雞蛋,論“分”賣,那時的白酒,論“角”賣。
冥冥之中,似有注定,機會總是鐘情有準備的人。
“小秦”正上初中,忽然得知,詩仙李白酒廠擴大規(guī)模,正在招工。順理成章,“小秦”當上工人。劃分工種,釀酒師,當仁不讓。
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如今“小秦”已是老秦,今年春節(jié)剛滿70。70歲的老秦,仍然記得自己十幾歲時釀造出的人生第一甑酒。
“江湖”規(guī)矩,三斤糧食一斤酒。
但他的出酒率,居然達到每斤糧食出酒四兩五。
一甑而紅。此后一路飄紅。
升職的道路,梯次鋪就:灶長;小車間主任;大車間主任。全廠唯一指標,臨時工轉(zhuǎn)正式工,非老秦莫屬。
“一口窖池釀15甑酒,一個車間104口窖池,全廠總共9個車間??傉谱鲙煾?,就是大車間主任?!?/span>
掌作師是啥?
全面負責技術,還得管理別人,既要技術服眾,還得管理服眾。
哦哦,原來相當于釀酒“總工程師”。
說話之間,午時已到。
留在老秦家中吃飯。
菜已上桌,秦家小女兒盯著一只玻璃罐問:爸爸,那里面的酒,是哪年的?
老秦說,不記得。
“少說也有30年了吧!搬家,換罐,都好幾次了?!崩锨氐姆蛉饲乩咸谂赃叴鹎?。
我瞄了瞄那只罐。放在客廳高高的櫥格頂上,那個高度,一般是張貼“天地君親師”的位置,由于久未動過,罐體有一層淡淡的油膩,還有一層薄薄的灰塵。但是整體看上去,判斷得出酒呈淺黃色。
秦小妹說,今天中午就讓老汪嘗嘗這個酒噻。
不等答復,小妹徑直端了凳子,要去取酒。奈何夠不上那高度,我連忙過去幫她一把。
老秦讓我自斟自飲。因為心存好奇,倒酒的時候,手抖了一下,面前的高腳杯,滿滿當當不說,竟然高出杯口差不多半粒米,而那酒卻不往外溢。
“這酒,表面張力真強。”自我解嘲。
杯太滿,不能端,只能伏下身去喝第一口。
“有點藥味。淺淺的中藥味。”我說。
老秦沒說話,用指頭沾酒,輕捻一下。還是沒說話。
因為這藥味,接下來我喝得比較潦草。
回到重慶主城,某個場合,我講述了這次喝酒經(jīng)歷。
一人突然瞪大了眼,說:你個傻兒!存放了30年的基酒,若有藥味,便是硬貨。只需勾出那么一絲絲,就能讓一瓶酒點石成金,身價倍增;你喝的那一大杯,原本可為一大堆酒畫龍點睛!
我感到自己有點暴殄天物。
圖片來源:東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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