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1 期
欄目主持:林楠 編輯:邵煜晟
第 821 期
一個聾人女孩的21年：燦爛如焰火
2024年6月21日凌晨，李方樹為了救溺水的朋友大田，將生命永遠(yuǎn)停留在了絢爛如花的21歲。事發(fā)后，李靜怡總會不自覺地想起這一天——河水晚上看起來很黑也很靜，李方樹和石勝利都跳下去救人，但最后只有石勝利活著上岸了。
因為發(fā)不出聲音，留在岸邊的人連大聲呼救都做不到。那一晚，李靜怡用訓(xùn)練時沖刺都跑不出的速度沖向派出所，卻還是沒能跑過死神的腳步。當(dāng)天18時31分，李方樹的尸體被打撈上岸。
后來李靜怡再在公開場合見到李方樹的名字，是在9月10日廣東省公安廳發(fā)布的公示上，確認(rèn)李方樹見義勇為的行為。李靜怡看了好多遍，腦子里想起的卻是事發(fā)前一天，她和李方樹在烤肉店，李方樹比劃著告訴她，說想換份兼職的工作，這樣可以多點錢寄回家，眼里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我們好想她。”李靜怡哭了。
門將犧牲的那一天
6月20日，深圳陰轉(zhuǎn)多云?？床灰娞?，偶爾風(fēng)吹過也帶著一絲悶悶的水汽。
李方樹是國內(nèi)一家殘疾人足球俱樂部的守門員，李靜怡曾是她同位置的隊友。兩年前李靜怡退役，李方樹仍留在俱樂部里。
跟普通足球不同，聾人足球沒有特定的比賽節(jié)點，球員大多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每當(dāng)有比賽時，才從四面八方趕回參加集訓(xùn)。今年下半年李方樹在哈薩克斯坦有個比賽，為了填補(bǔ)集訓(xùn)前的空窗期，她和同樣待業(yè)的李靜怡在深圳一家手機(jī)廠找了份兼職。
聾人的圈子不大。在深圳，除了室友李靜怡和彭麗鴿，李方樹只有兩個朋友——同學(xué)石勝利和大田。
那晚，大田在朋友圈發(fā)了一條很壓抑的視頻。通過視頻電話，李方樹確認(rèn)了大田的安全才躺下，卻始終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幾個來回后，她還是決定去看看大田。此時已近凌晨，不放心的李靜怡和彭麗鴿陪同她，一起出了門。
隨后，得知此事的石勝利也表示要一起。于是6月21號凌晨，五個聾啞青年相約在了大田住所附近的一座橋上，眾人紛紛勸解他。
凌晨1點，大田突然起身，在所有人尚未反應(yīng)過來時，翻越護(hù)欄跳進(jìn)了河里。眾人回過神來，口不能言的他們甚至發(fā)不出一聲求救。
隨后又是“咚”“咚”兩聲，李方樹和石勝利先后跳了下去。李靜怡咬咬牙開始向前奔跑，她記得剛剛經(jīng)過了一家派出所。而彭麗鴿則顫抖著雙手拿出手機(jī)發(fā)短信報警。
凌晨的河畔空無一人，燈光黯淡微弱，除了橋下偶爾的水流聲，一片寂靜。彭麗鴿聽不見也看不清，手一直抖，連手機(jī)都快握不住。這樣的絕望的時刻不知過了多久，李靜怡終于帶著人匆匆趕到。
隨后，很多人來到、很多燈亮起，他們下水、救人、嘴巴一張一合地問著什么……混亂的畫面，在兩個女孩腦中組成了一段段光怪陸離的記憶。最后，她們只記得，石勝利哭著上岸了，大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而李方樹不知所終。
21號18點31分，李方樹的尸體被打撈上岸。
大田去世了。李方樹也犧牲在了那個炎熱的夏夜里。
最閃耀的新星和最仗義的朋友
李方樹犧牲的消息傳開后，很多人的第一反應(yīng)是不相信，然后是惋惜和遺憾，最后卻是恍然的理解，“這是她會做出來的事。”蔡佩是其中之一。
蔡佩是李方樹的足球啟蒙教練。2015年，她還在帶男足隊，有一回去秀山特教學(xué)校辦事，遇到一群女孩在操場踢球，其中一個西瓜頭女孩尤其出彩，“大高個、體能出眾，天生的門將苗子?！辈膛鍋砹伺d趣，很快萌生了一個想法——在學(xué)校里組建一支聾人女足隊。
想法得到校方同意后，隨后便是挑人，讓蔡佩印象深刻的李方樹理所當(dāng)然被選中。
時隔多年，蔡佩依然記得那一刻，白白凈凈的小女孩有點靦腆地縮在老師身后，但眼睛亮亮的、帶著興奮。老師把她從身后拉出來，笑著介紹，她叫李方樹，今年12歲。
訓(xùn)練后，李方樹的足球天賦逐漸展現(xiàn)，她確實是天生的門將料子——12歲就有160厘米、反應(yīng)靈敏、體能強(qiáng)盛，更難得的是還很能吃苦。
“有一回比賽，她被對方踢出血印子了，我問要不要換個人上場，她死活不肯?！毙闵教亟虒W(xué)校校長王鳳回憶，當(dāng)時李方樹被踢急眼了，激動得齊耳的西瓜頭都跟著抖動，手舞足蹈地比劃：“我要拿第一！就要贏她們！”
在獲勝的決心和熱愛驅(qū)動下，李方樹曾代表重慶、浙江、廣東和中國國家隊參加女子聾人足球比賽，多次拿過全國和世界冠軍。2019年5月22日，在全國第十屆殘運(yùn)會暨第七屆特奧會上，她代表重慶隊參賽，榮獲女子聾人五人足球全國冠軍；2021年6月21日，在全國第十一屆殘疾人運(yùn)動會暨第八屆特殊奧林匹克運(yùn)動會五人制聾人足球比賽上，她代表浙江隊參賽，再次獲得女子聾人五人足球全國冠軍……
在蔡佩的心里，李方樹是最省心又最不省心的孩子。李方樹從小就比較調(diào)皮，為了上網(wǎng)打游戲，會半夜和同學(xué)翻墻跑出學(xué)校；第一次出國比賽得了冠軍，回來就“膨脹得要罷訓(xùn)”，想回家玩……“方樹犧牲后，很多人找到我，好奇她的小時候，但其實就是個普通的小孩，有點天賦肯吃苦，但會貪玩也會叛逆，對家人和朋友很好，看起來大大咧咧卻又能敏感地照顧到周圍人的情緒。”
李方樹個子高，成年后長到了176厘米，每次出去比賽，她都搶著幫隊友拿行李；有時候坐火車買不到全員有座，就會把座位讓出來輪流休息；作為明星球員，每次訓(xùn)練有隊友失誤，也不會生氣，反而拍拍肩膀安撫一番。
沒有人會不喜歡這樣鮮活又善良的方樹。
2020年，17歲的李方樹從秀山特教學(xué)校畢業(yè)，被溫州特殊教育學(xué)校錄取，她和蔡佩的聯(lián)系就漸漸少了，但逢年過節(jié)，蔡佩總會收到李方樹的祝福短信。
“我那會對她很嚴(yán)格，還以為她會不喜歡我，但其實誰對她好她都記得。”蔡佩翻出了李方樹給她發(fā)的信息，沉默一陣后緩緩嘆了口氣，“多好的一個孩子?！?/p>
大山的女兒回到大山
李方樹犧牲后，如果旁人的感觸是惋惜嘆息，那對于在大山之中的父母來說，無異于是斷骨之痛。
從事發(fā)到現(xiàn)在，李方樹的母親吳小妹依然沒能度過聽到死訊的那一天。有人來看望，說不了幾句，回憶和思念就會壓垮這個母親?？捱^太多次，吳小妹的眼睛已經(jīng)有些看不見了。
李方樹的老家在秀山縣峨溶鎮(zhèn)三溪村小貴組，是一座兩層小樓。從重慶中心城區(qū)開車到這里，需要六個多小時。采訪那天，吳小妹早早地站在院子前等候，因為看不清，當(dāng)有車輛經(jīng)過的時候，她就會站起來確認(rèn)一下。
李方樹的臥室在二樓，被收拾得很干凈，但屬于她的痕跡，已經(jīng)很少了。李方樹去世后，吳小妹總會坐在她的床上發(fā)呆，房間里的每個物品，都會讓她想起自己的女兒。于是她和李方樹的爸爸一起，燒掉了李方樹的大部分遺物，只留下兩本相冊、三件球衣、一顆足球和所有獎牌。
那天，獎牌從箱子中被吳小妹一個一個拿出來，放在床上，鋪滿了整個床單。這些就是李方樹短暫足球生涯里拼下的所有榮譽(yù)，如果沒有犧牲，或許在下半年哈薩克斯坦的比賽中，還能再添一枚，和未來的很多枚。
吳小妹說，李方樹的骨灰是她親自去抱回的，1米76的大高個出去，回來只有壇子里的一抔灰。李方樹被安葬在家附近的山上，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沒有成家，只有一個小土包，連碑也沒有立。
后來，李方樹的父親李凡吉老帶著她初中時從學(xué)校撿回的舊足球去墳前看她。沉默寡言的父親放下球，看著小小的土包，也總是說不了幾句就開始哽咽。
李方樹是家里的最小的孩子，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爸爸和哥哥常年在福建打工，姐姐患有癲癇，媽媽為了照顧姐姐留在了老家。李方樹在媽媽的堅持下，五歲進(jìn)入了縣城的特教學(xué)校。
靠著足球的天賦和自己的努力，李方樹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不僅走出了大山，還出國代表國家拿過世界冠軍。每到一個地方，她都用手機(jī)分享比賽中的點滴，透過小小的手機(jī)屏幕，一家人得以看到世界不同的樣子。
比賽拿到獎金后，李方樹也總是惦記著家里人，會給媽媽換新手機(jī)、給爸爸買新皮鞋、給侄女買新裙子……吳小妹說，出事前一天，李方樹還給她發(fā)了60塊錢的紅包，10塊錢給小侄女買零食，50塊錢給媽媽買零食?！拔沂盏胶鬀]舍得買，該去的啊，方樹沒看到我吃多難受?！?/p>
吳小妹是最后接到通知的人，家里人怕她承受不住，還是李凡吉拍板說要告訴她。于是，原計劃接方樹回家的人里，多了吳小妹一個。她說，她親手將孩子托出的大山，她得親自將她接回來。
送別那天，蔡佩來了，特教學(xué)校的老師、校長來了，李方樹的朋友也來了，大家不約而同地從四面八方趕來，見她們最好的朋友和最好的學(xué)生最后一面。
從秀山縣的大山里，到遠(yuǎn)赴國外比賽，再到救人犧牲，李方樹短暫的 21年生命中，沒有被先天的殘缺所困，像一道絢爛焰火，短暫而燦爛地照亮夜空，活得耀眼又鼓舞他人?！把婊稹比急M后，生活還在繼續(xù)，回響卻經(jīng)久未絕。
（應(yīng)受訪者及家屬要求，文中大田、蔡佩為化名。）
華龍網(wǎng)記者林紅、唐雨/文
李一鳴、受訪者/圖
李一鳴/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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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楠/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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